人們第一次聽到金岳霖的名字,大多不是因為學術成就,而是因為他與林徽因的愛情軼聞。受到影視戲劇影響,金岳霖被塑造成痴情形象,像是在燈塔下痴痴等待的傻瓜,等著契機,等著盼望,卻終究等到無可奈何的現實,最後甚至寧可孤獨終老, 也不願意和其他女人結為連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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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,戲劇畢竟是戲劇,真實的金岳霖雖然痴,但還真的不痴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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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的性格總是自得其樂,在他眼中,愛情不是人生的唯一目的,世界之大, 有太多形形色色的玩意兒,每一個相遇的過客都值得認識,總是願意為有興趣的事物投入最大的好奇心,不屑於為了一個目標,讓自己喪失接觸其他事物的機會。金岳霖雖然終生未娶,膝下無子,但他懂得調養性情,有各種五花八門的興趣,填補情感上的空白,其中又以「無紅袖添香,有鬥雞做伴」最為人津津樂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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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為什麼要讀邏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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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在生活中是個非常好玩的人,有關他的描繪一直都很可愛。他老是衝動, 因為一個念頭就養了十幾年的雞;他老是糊塗,搞丟了七十萬字的未公開著作《知識論》;他老是慢半拍,同事們都躲空襲去了,他卻在宿舍寫文章。除此之外,他還很貪玩,玩水果、玩蚱蜢,就連最擅長的邏輯學,也是誤打誤撞「玩」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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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歲那年,金岳霖考進了外國教會創辦的雅禮大學,接受西式教育薰陶。在此之前的中國,還沒有人明確地提出「邏輯」這個概念,金岳霖聽完教會的邏輯課後覺得非常驚豔,跑去找國文導師,按照邏輯推理出中國俗語「金錢如糞土,朋友值千金」 有問題,因為如果以這兩句話做為前提,得出邏輯結論應該是「朋友如糞土」,國文導師無言以對,一時間不知如何反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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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大後,金岳霖赴美國就讀政治系,雖然時常表露出對邏輯的嚮往,但卻未曾想過把它當飯吃。據說他之所以頓悟,是因為一次吵架:一天,金岳霖與外國女朋友秦麗琳 (Lilian Taylor)、好朋友張奚若在大街上散步,秦麗琳和張奚若因為無關緊要的小事爭吵起來,金岳霖夾在兩人中間,左耳聽秦麗琳的斥罵,右耳聽張奚若的嘶吼,心裡覺得非常無奈,兩人說話全靠大聲,輸出全靠怒吼,毫無邏輯可言,俗話說「折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」。金岳霖這時恍然大悟,原來邏輯是何等重要,為了避免和他們淪為一塊,他由此引起了對邏輯的興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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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之後,金岳霖一頭栽進邏輯學而無法自拔,別人看來枯燥無趣的科目,他卻抱以玩樂的心態進行學習。很多同學都問他為什麼要學邏輯學,既不如文學優美,也不像理工科可以賺大錢,執迷於這種非常耗費腦筋的科目,究竟有甚麼意義?金岳霖一概笑著回答:「我覺得它很好玩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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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的人緣很好,學生們都稱呼他「老金」,有時他會抱著一大箱牛奶到教室,一再懇求同學說:「我一次訂太多了,這個忙諸位一定要幫。」惹得大家哭笑不得。人們以為邏輯學家都是整天悶悶不樂的形象,然而金岳霖卻是天真率直,他的痴,他的迂腐,為他塑造出一個書呆子的形象,正是他有趣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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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,金岳霖最奇怪的地方還不是個性,而是最大的愛好―養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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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金岳霖的第一隻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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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的第一隻雞是在廟會購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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抗日戰爭爆發前,北京時常舉辦廟會活動,各式小吃應有盡有,古玩市場生意興隆,就像臺灣的夜市一樣,金岳霖常在放學後跑去東城的福隆寺和西北城的護國寺逛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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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回,金岳霖與秦麗琳因為感情問題吵架,秦麗琳氣得直接回去美國,金岳霖為此煩躁了許久,也萌生了養動物轉移心情的念頭,他忽然看到有人在賣山雞,品種是黑狼山雞,專門供人食用。金岳霖毫無食欲念頭,倒覺得牠們熠熠生輝的毛色很好看,挑了一隻回家供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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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金岳霖的細心呵護下,山雞享受到天上人間的待遇,每天有吃不完的食物,很快就長到驚人的九斤四兩(約五.五五公斤),但他還是不滿意。冬天要來了,家裡雖然有暖氣,寵物卻得在陽臺忍受寒風刺骨,不再胖一點怎麼行。金岳霖翻閱各類書籍,找到了「餵魚肝油」的禦寒方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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餵食魚肝油本來是有益處的,但金岳霖卻弄得太粗暴,查到方法的當天就倒了一堆魚肝油膠囊,雞不吃,就用灌墨水筆的管子硬塞進牠們的嘴巴,也許是因為驚嚇過度,山雞當天晚上就與世長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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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幫雞接生的逸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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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的第二隻雞是一隻老母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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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嘗試失敗成為金岳霖心中隱隱作痛的心結,不久後再次買一隻母雞,牠的胃口很大,對什麼都不反感,金岳霖把魚肝油混在飼料裡,讓牠既能保持肥美,也免於被魚肝油嚇死的命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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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花了很多時間照顧這隻母雞,牠也每天下一顆蛋報答主人。金岳霖總是拿著雞蛋大搖大擺地跑到朋友前,稱這隻母雞多厲害,就好像是親生女兒考上大學一樣。可是有一次,母雞連續三天不下蛋,金岳霖以為母雞生病了,急忙打給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,請她趕緊過來,楊步偉詢問有什麼事,金岳霖卻含乎其詞。楊步偉之前當過婦產科醫生,以為金岳霖的女朋友秦麗琳懷孕了,要她幫忙打胎,於是連忙說: 「犯法的事我可不做啊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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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則故作神祕地說:「大概不犯法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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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元任夫婦趕到金岳霖的住處,他急急忙忙跑來迎接:「你們總算來了!我養的雞三天不下蛋了,你們來幫我看看牠是不是病了。」楊步偉一聽哭笑不得,原來這就是金岳霖千方百計藏匿的信息,她也不得不佩服老金的小心機,畢竟,要是拜託這位東京女子醫學專門學校高材生幫一隻雞接生,她肯定是不會過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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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步偉到庭院查看,那隻圓滾滾的母雞蜷縮在角落處,胖到站不起來,楊步偉不由得驚嘆道:「你到底給這隻雞吃了什麼東西啊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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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每天餵牠吃魚肝油……」金岳霖有點心虛地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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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雞和人一樣,油膩的東西吃太多就會胖,所以有顆蛋下不出來。」楊步偉將手伸入雞的屁股裡面,一掏就出來了。金岳霖讚嘆不已,事後為感謝趙元任夫婦出手相救,金岳霖特地請他們去烤鴨店吃烤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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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老金的摯愛:雲南大鬥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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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的第三隻雞是隻雲南大鬥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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盧溝橋事變後,國民政府往西南地區撤退,由於戰爭來得實在太快,金岳霖來不及把老母雞帶走,就被被迫跟著大部隊走了。到了雲南昆明後,林徽因看他心情很不好,半開玩笑地送他一隻雲南大鬥雞做伴,老金以前一直喜歡林徽因,受到她的鼓舞而自信心大增,重新振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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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南聯大的單身宿舍地方狹小,沒有空地養雞,金岳霖就把鬥雞寄放在女生宿舍裡,經常跑過來照料,幾個宿舍的女孩故意挑逗說:「金岳霖可不是來看我們的,是來看他的大公雞的。」老金就憨笑:「嘿嘿,都看,都看!」防空警報來了,大家都往防空洞裡躲,只有金岳霖往女學生宿舍衝,他要保護大公雞呀!金岳霖的一舉一動都成為當時同學們掛在嘴上的話題,為困苦的西南聯大時期添上幾分歡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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綜觀所有養過的雞,這隻雲南大鬥雞和金岳霖關係最好,可以和他在同一張桌子吃飯,還允許這隻雞將脖子伸上來,與老金一起共享佳餚。金岳霖喜歡帶大公雞外出散步,如果途中看見青春男女挽著小手,金岳霖就會對著鬥雞說:「無紅袖添香,有鬥雞做伴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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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雲南昆明的這段期間,各方學術大佬們正拚了命地保存中華文化,陳寅恪為了把論文完成,弄壞了自己的眼睛;梅貽琦為了支撐西南聯大,養成了嚴重的酒癮。而金岳霖呢?他像是局外人一樣,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,每天依然活得輕鬆自在,像個童心未泯的老頑童,他還曾有這麼幾段軼聞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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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鬥蟋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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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喜歡鬥蟋蟀,就錢耕森回憶:「他家裡園子的地上擺了不少盆的蟋蟀,屋內的窗臺上、桌上和地下也擺了許多盆的蟋蟀,總計不下數十盆吧!」金岳霖到處找人比賽,要是比賽輸了,就把剛從市場買來的梨子或石榴送給別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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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針扎火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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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金長年單身,難免要自己處理家務,他常在放學後出沒於昆明的各大市場,拿著一根長鐵針,扎進一隻火腿,再取出來聞味道。有一次,金岳霖扎了太多次,把火腿都扎成篩子了,惹得店員很生氣:「難道我們的火腿都不好嗎?」老金悠悠地說道:「因為真好聞,我都想吃了,所以願意多聞聞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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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忘了我是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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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為一位邏輯學專家,「我是誰?我從哪裡來?到哪裡去?」這樣的經典哲學問題肯定是會有的,這本是沒有正解的問題,老金卻想靠邏輯學找出答案,硬生生地將這個問題研究到走火入魔,最後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,他曾對冰心自嘲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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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有一次我出門訪友,到人家門口按了鈴,這家的女工出來開門,問我『貴姓』。我忽然忘了自己『貴姓』了。我說請妳等一會兒,我去問司機同志我『貴姓』,弄得那位女工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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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非常專注的後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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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寫作時非常專注,防空警報響起時,所有人都往城外跑,只有他還在宿舍奮發圖強;回過神後,警報早就解除了,附近的房屋也早就不見了,他手裡還拿著筆,渾身塵土地站在廢墟,「生命介乎無幸而免之間」,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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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女神生病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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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的雲南大鬥雞後來因為獨自跑去挑逗地方人家的家畜,被農民一棍子打死了,與雞同食的美好佳話就此落幕。痛失摯愛的金岳霖無法悲傷太久,因為禍不單行,他更心愛的林徽因重病倒下,正等著他去照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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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徽因的身體不好,大部分人生其實都是在病床上度過,人生病時最為脆弱,也最渴望被照顧,身邊有個願意陪伴的人,身體自然好得更快。金岳霖知道林徽因是有夫之婦,不願破壞他們的婚姻,但依然關心林徽因,他從微薄的薪水裡拿出一部分, 到市集買來十幾隻老母雞,這次養雞不再是為了娛樂,而是為了讓林徽因補充營養。「他常站在院中盯著活蹦亂跳的雞群,久久不願離去,有時則發出朗朗的笑聲,或是彎腰不停地餵雞」,雞生病了,金岳霖就把整瓣大蒜塞進雞嘴裡,儘管牠們吞的時候總是伸長了脖子,眼睛瞪得老大,看起來很可憐,但正是老金熟練的養雞經驗,讓雞群很快就成熟長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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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候林徽因的先生梁思成工作繁忙,無暇處理其他事務,金岳霖就不時跑來照顧林徽因,他的自制力極佳,每次把熱氣騰騰的雞湯小心翼翼端到床榻前放好, 問候幾句就關門出去了,從不會趁機深談,避免兩人的感情重新糾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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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老金的人生哲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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抗戰結束後,金岳霖搬回北京居住,他沒有停止養雞和鬥蟋蟀的習慣,據他的學生所說,他把自己在這幾年存下來的錢,全部拿去買一隻非常昂貴的洋種公雞,「體格健壯,色彩斑斕,精神抖擻,不時還邊嘓嘓地啼着,邊拍打著雙腿,擺著一副好鬥的架勢,令人煞是喜歡多看牠一眼呢!」也不知道後來是否又被打死就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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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年的金岳霖體弱多病,常赴醫院就診,已經沒有體力養雞,但仍在寂寞中保持赤子的童心,每星期必去菜市場買幾顆蘋果,指明要最大的,還要拿小筆記本記下分量;回家後,金岳霖從不拿來吃,而是把大蘋果擺在桌上,自己坐在椅子上,心滿意足地觀賞它們的曼妙姿態,據他的姪外孫女閔珊華回憶:「這些大號水果,他自己捨不得吃,也捨不得送人……我小時候向他要大梨,他總是摸摸這個,拿拿那個,又看看我,要好幾分鐘時間,才能把一個『探花』、『榜眼』之類的梨賞給我,至於『狀元』,那可休想得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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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岳霖的一生看起來迷迷糊糊,胸無城府,實則這是一種高端處世哲學,因為迷糊,他可以遠離是非;也因為迷糊,他可以對生活不較真,結不結婚,事實上只是人生的一種選擇罷了,對他而言,結婚或許和養雞如出一轍,只是一種調解人生的生活方式,若是可愛的公雞、調皮的蟋蟀能帶給我快樂,為什麼還得千方百計追求戀愛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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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結婚,不代表他不熱愛生活,我們過於重視金岳霖在愛情上的缺憾美,卻始終沒有發現他身上誠可貴的,其實是擁抱生活的態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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